Farewell SORA

序 山神之子

我有一个大我一岁的哥哥。
哥哥三岁学会说话，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展现出惊人的记忆力，令周围的大人们对他刮目相看。六岁时哥哥就学会了相当于中学生水平的数学和英语，连父母也对哥哥那高深莫测的潜力感到畏惧。村里人都把哥哥称为神童，甚至有大人物从其他城市千里迢迢地来到村里拜访。

哥哥虽然拥有被誉为天才的头脑，但除此之外他就只是个感情缺失的孩子。因为我是个很普通的小孩，所以在我眼中，既不会对父母撒娇，也不喜欢玩耍，只知道读书的哥哥简直就是个遥远的存在。不但聊不来，而且也不知道他活着到底有什么乐趣。对哥哥来说，和他人肢体接触或者玩耍也许是一件浪费时间的事吧。

哥哥虽然长得很乖巧，但是表情毫无生气。眼睛永远只盯着一点的孩子只会让人心中发毛。在我看来哥哥就好像一个活着的人偶一样。
我们所居住的村子是个超级乡下的地方，孩子们总是在河边或是山上玩。自从懂事的时候起，哥哥就很怕虫，也不喜欢到外面玩耍。只有在看到虫子的时候，他的脸上会浮现出与他年龄相符的反应——虽然这么说有点怪，但是只有那个时候哥哥才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从来不在外面玩耍只知道读专业书和教科书的哥哥渐渐被同龄的孩子们疏远了。

某一天，发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在哥哥七岁生日的三月三日那天，哥哥失踪了。哥哥突然间从我们的眼前消失。当然，家附近和村里都找过了，甚至还派人分批到山里寻找。不知道是迷路还是被诱拐，反正不管我们怎么找，都没有哥哥的下落。

就这样春去秋来，哥哥始终下落不明。村里人都说哥哥遭遇神隐了。时至今日我仍清楚地记得父母消沉失落的模样。对我来说哥哥的失踪就跟少了一个人偶一样没什么区别，但是大人们却很担心哥哥的安危。

一年后的某一天，人们在山中发现了衣衫褴褛的哥哥。
已经八岁了的哥哥虽然显得精疲力尽，但是性命却没有大碍。父母和身边的人都欣喜若狂，感谢神明保佑了哥哥的平安归来。可是，归来后的哥哥和失踪的时候相比完全是判若两人。虽然脸和身体的确是那个哥哥没错，但是原本脑袋很聪明的他不但变得不识字，而且连话都不会说了。

“只要还活着就好。”
对于哥哥的变样丝毫没有动摇的母亲笑着说道。本来应该开始上小学的哥哥现在却在幼儿园里玩玩具，在家里到处跑来跑去，他好像以为书都是用来撕的，而且也从来不会老实地坐着。最大的变化是，哥哥竟然开始玩虫子。

曾经那么厌恶虫子的哥哥居然毫不介意地伸手去摸，还开心地追着虫子跑来跑去。
我认为哥哥一定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地回来了。一定是神明在哥哥出生的时候忘了把灵魂放进去，所以在失踪的时候把哥哥的灵魂还给了他。虽然有时候我也会想，那不是真正的哥哥，而是跟别人掉了包，但是比起以前那个只知道读书的哥哥，我更喜欢这个会和我一起到山上玩耍的哥哥。

不止是我，朋友洋平和穣也开始跟哥哥玩了。哥哥一上山就会发生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朝着我们冲过来的野猪会突然改变方向地跑开，明明在下雨但只有我们所在的地方被树叶遮住没被雨淋到。还有一次，洋平和穣差点掉进瀑布被淹死，哥哥立刻跳进水中用惊人的力量将两人拉上岸来。身材纤细的哥哥居然救了当时我们这几个孩子中最高大的洋平和穣，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肯相信。

哥哥不再是天才，而是变成了会画着天真烂漫的画的孩子，所以大家都开始喜欢哥哥。我也最喜欢哥哥了。

初夏的某一天，我和哥哥一起到山上玩。
哥哥本能地向大山深处前进，我则跟在他的后面。这时候的哥哥已经对山里的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他明明连字都不会念，却知道哪里长有蘑菇，知道野猪的巢穴在哪里，莫名奇妙地对山里的事很熟悉。只要跟着哥哥就不怕在山里迷路，所以我也很安心。

山林深处的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里有一个小小的祠堂。约一米高的祠堂是用木头做成的，被供奉在由大大小小的石头堆积而成的石台上。没想到这种地方会有祠堂，我惊讶地双手合什。

就在这时，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寒意，我感觉到一种莫以名状的可怕气息。四下里静得诡异，等我回过神来时哥哥已经倒在了落叶上，我连忙冲到哥哥身边。哥哥没有呼吸，不管我怎么摇怎么喊也没有反应。就在我脸色煞白地颤抖起来的时候，忽然脸颊旁传来一阵暖暖的吐息。

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一个身穿白色和服身材纤细的人若隐若现地出现在我面前。我立刻就察觉到他不是人。因为眼前的人就像纸片一样没有厚度，也许我把白布看成了人也说不定。现在回想起当时的记忆，我还是会觉得浑身发毛，没有什么自信。
但只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那个白色的若隐若现的存在企图把哥哥带走。只有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

“哥哥！”
我不顾一切地抱住哥哥，从那若隐若现的东西手中保护着他。当时还是孩子的我，也知道不能让对方把哥哥夺走。我浑身颤抖地拼命抱着哥哥，那若隐若现的东西便停下了动作。感觉到似乎有人在看着我，忽然间耳边响起恶毒的声音。

<那孩子是山神的东西>
至今仍觉得不可思议，那声音的确是这么说的。和人类的声音完全不同，是许多声音重叠在一起的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我拼命地用力摇头，一动不动地紧紧抱着哥哥。

“我才不会把哥哥交给你！”
要是我松开抱紧哥哥的手的话，一定会发生很可怕的事，脑袋里只有这一个念头的我扑在地上用身体保护着哥哥。我最喜欢归来后的哥哥了。那个爱笑的，和我一起奔跑嬉戏，会拥抱我的哥哥，是那么情绪丰富又惹人怜爱。为了不失去这样的哥哥，我紧紧地抱着哥哥的身体，不论有多痛苦多难受，我都死也不放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若隐若现的东西似乎若有所思的在我的身边飘来飘去，最后在我的头顶轻轻摸了一下。

<长大以后我会再来要回他的，——的生日那天。>
令人全身起鸡皮疙瘩的声音刚落，气息就突然消失了。

我抱着哥哥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过了几分钟，直到刚才还暗无天日的四周忽然变得明朗起来，鸟儿的鸣叫声和树叶的摇曳声也能听得到。

怀中的哥哥终于有了动静。

“卫，你看。居然在这里发现了甲壳虫！”
对我刚刚的恐怖经历一无所知的哥哥把他翻身时发现的甲壳虫放在手臂上，开心地看着它慢慢地爬。哥哥那天真无邪的笑脸，让我无法和刚才那个断气了的样子联系在一起。

我瞬间感到一阵脱力，再次抱住站起来的哥哥，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天气明明很热，我却全身都是冷汗，背后感觉很恶心。哥哥先是呆呆地看着我，然后微微一笑，把甲壳虫递给了我。
我不知道，当时出现在我面前的东西是什么。
但是，我知道必须由我来保护哥哥。

从那时候开始，年幼的我就下定决心一辈子保护哥哥了。


一 三门家的情况

唉声叹气的母亲如是说。
“我真的很担心。我们要是死了的话，泰正该怎么办啊。”
忧心忡忡的父亲如是说。
“就是说啊。要是我们都不在了的话，这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坚定地注视着父母的眼睛的弟弟如是说。
“爸，妈，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哥哥的。哪怕一天也好我都会比哥哥活得久，让哥哥不给别人添麻烦。”
今年第一个晴天的午后，父母和弟弟卫神情严肃地交谈着。正月已经过去了三天，亲戚登门拜访已经告一段落，家里只剩下四个人。今年正月祖父到海外旅行，家里比平时安静许多。泰正已经添了三碗今天的午饭——烩年糕，剩下的过年菜也几乎被他扫平。围着暖炉悠闲地喝茶时，和往年一样的对话又开始重复。

“把哥哥一个人丢下，就等于是在村子里放养野猪。不，比起野猪来说更像猴子？总之我会负起责任的。”
利用新年假期回家的弟弟卫就好像一直都坐那儿一样，一脸理所当然地坐在泰正斜对面。把自己排挤在外的三人抱作一团实在令人火大，三门泰正喀拉喀拉地摇晃起面前的桌子。

“为什么大家都那么担心我啊！不管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我都能一个人生活下去啦！别把我当成谷山老爷子！”
由于泰正摇晃桌子的关系，茶杯和碗都开始晃动起来。本来是拼命地想要表现出自己是个独立的男人，但他们三个都用没辙的眼神看自己，这让泰正更加生气。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泰正的家人总是不把泰正当大人看。从他们的态度上可以看出来，比自己小一岁的弟弟要更加可靠。

“泰正，谷山老爷子可是有退休金的哦，虽然他有点老年痴呆，还时不时睡在家门口的马路上，但也比你要强多了。”
父亲三郎一本正经地教训起泰正。那种老年痴呆居然比自己强，父亲竟然对自己如此不信任吗。
“我，我也有交养老保险啊。……我有在交吧？妈妈，之前你说过的吧？”
说着说着就开始不安起来，泰正向正要去泡一壶新茶的母亲衿子确认道。母亲将茶点黑芝麻煎饼盛在碟子里端过来，又叹了口气。

“有在交啊，连你的份一起。不过你知道么？退休金是要自己去领的。不出声的话是拿不到的。泰正，爸妈肯定都会比你早死哦？说真的，要是没有卫在的话，我们都会担心得死不瞑目啊。”
母亲把水壶里的热水倒进小茶壶里，注视着泰正说道。就女性来说母亲算是比较高挑的，她经常自豪地说起过去自己曾被选为什么什么小姐。

“先不说那个，哥哥。你知道退休金是什么吗？”
看到卫透过镜片冷冷地盯着自己，泰正的视线开始左右动摇。戴眼镜的弟弟有时会用这种蔑视般的眼光看泰正，令人不寒而栗。

“呃……是像压岁钱……那样的东西吗？”
动员起自己的全部记忆，泰正努力地试着回答。不出所料，卫立刻露出鄙夷而失望的表情。

“首相听了一定会高兴得哭出来的。一年只要交一回就可以的话。”
“不是告诉过你很多次了吗，你的理解能力就只有这点水平吗。我太伤心了啊，泰正。”
父亲愕然伏倒在桌面上，曾经豪言壮语地说自己年轻时是个帅哥的父亲最近开始有发胖的趋势，老是被母亲念叨个不停。从年末开始穿和式棉袍的他，看起来很像参加相扑大会的选手。

“对哥哥光是说是没有用的。他不感兴趣的东西从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就像是附和父母的不安一样，卫用手指抬了抬眼镜，微笑起来。

“您二位就别操心了，放心地把哥哥交给我就是。当然，爸妈也要长命百岁才行哦。”
就像做报告总结一样卫凝视着父母的脸，拍了拍泰正的头。每年一到正月，这种场景就要重复上演一遍，就好像例行公事一样每次都要确认一番。泰正的意见完全不被理睬，只有父母和弟弟三人是这出戏的主角。泰正满腔怨愤无从发泄，只好抓起卫的手一口咬下去以泄心头之恨。

“好痛啊，哥哥。”
卫无奈地捏住泰正的鼻子，迫使无法呼吸的他松开口。泰正觉得自己咬得挺凶，可是对方看起来却不痛不痒。从小性格就特别冷静的弟弟，长大以后好像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一样，很少会对什么事产生动摇。但是相对的，他一旦生起气来就会可怕得像变了个人一样，所以泰正也不敢太过纠缠他。

“你还真是，不管多少岁都像个动物一样。”
卫把残留着牙齿印的手背亮出来给泰正看，苦笑着说道。人类明明也是动物，难道有什么不一样嘛……因为知道自己绝对辩不过弟弟，所以泰正只好咬了一口黑芝麻煎饼转移怒火。

“兄弟俩正好相反，真是太好了呢。”
母亲注视着泰正和卫，开朗地笑起来。父亲和卫也笑了，只有泰正再次被当成局外人。
听着三人的笑声，泰正只能继续吃自己的煎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