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rewell SORA

（这是……）
真吾所演奏的是帕格尼尼的《恒动练习曲》这首很短的曲子。虽然曲子很短，但是对技巧的要求很高，是容不得一秒放松的快节奏高难度曲子。和成不敢相信竟然有学生可以将这首曲子正确地演奏出来。而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拥有这样的才能的人，却从来没有接受过正规的训练。

（这样的才能……是真本事。）
第一次听完真吾的演奏，和成甚至开始怀疑吉见请自己做代理讲师的真正目的是不是为了这个学生。他咽了口唾沫，凝视着演奏完毕轻轻吐气的真吾。

开始教小提琴已有好些年，今天却是他第一次见识到如此优秀的人才。

他一直渴望遇到这样的学生。一个能够替他圆一个破碎的梦的特别的存在——。
和成颤抖着胸膛，凝视着演奏完毕的真吾的指尖。


“阿川同学，你到底是在哪里学的小提琴？”
连鼓掌也忘了的和成呆呆地看着真吾，惊呆之余忍不住问出这样的问题。真吾那简单的履历表上没有写老师的名字，也没有写是在哪里上过课，自学是不可能达到这种程度的，小提琴还没有简单到这种地步。所以和成才会觉得奇怪，到底这样的才能是怎样被培养出来的。

“跟母亲学的……”
真吾把小提琴放下，小声回答道。低沉而帅气的声音给人一种寡言少语的印象。

“是吗，是亲人吗……那样的话就是相当的……”
话说到一半，和成便低下头假装在看资料，因为真吾好像一直在盯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真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和成。没有笑容也没有表情的那张脸，与其说是个搞音乐的人倒不如说像个不良少年。对方盯着自己的眼神是如此凶狠，令和成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讨厌了。

被划出来作为特别课程教室的第四教室不但有配备钢琴，而且光线很好，空间也不小，但真吾那高大的身躯往教室中间一站，就会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我。”
像是为了打破不自然的沉默一样，真吾闷闷地开口说道。

“哎，什么？”
以为对方是要抱怨，和成有所戒备地看着对方，真吾却移开视线歪着脸说道。

“我是不是很烂？”
低沉的声音传进耳朵的瞬间，和成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原来真吾并不是在瞪他，真吾只是单纯眼神很凶而已，其实他是在担心所以才一直看着这边，而自己却以貌取人，先入为主地认为真吾是个可怕的学生。于是和成连忙否认，并在内心反省，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只顾着惊讶，却忘记表扬对方了。

“不，应该说正好相反。厉害得吓了我一大跳呢。”
和成笑着安抚道，真吾的肩头也随即放松下来。没想到真吾会这么在意自己的评价，和成从椅子上站起来轻轻拍了拍真吾的手。

“虽然只有半年，但是从今以后请多指教了。”
面对面站着的话，真吾比和成还要高很多。和成注视着真吾，在心中感叹最近的孩子发育真好，身材高大的真吾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说了句“请多指教”。
培养有才能的学生既是一件开心的事也是一件让人很有压力的事。这样难得一见的人才一定要好好培养才行，和成下定了决心用力地点了点头。

和成的特别课程是每周两回，星期二和星期三各一次的轮流制，一对一的个人课程。在五名女生和两名男生之中，论技巧真吾果然是鹤立鸡群，但是就情绪表现能力来看，不得不说他是所有人中最差劲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擅长把情绪带入到曲子中，真吾虽然技巧一流，但是伤感的曲子和愉快的曲子都能被他演奏成同一个感觉。明明很有才华，一遇到需要情绪表现的曲子，真吾就会掉到和三流演奏者差不多的水平，让人在一边看着忍不住干着急。

后来这个问题也成为了和成每节课烦恼的根源，拖慢了课程的进度。

“这首曲子是首以恋爱为主题的曲子，要用更加欢快的感觉……这个地方，曲调不是变了吗？这里是在回想曾经喜欢过的女性。所以要像这样……阿川同学，你也曾经恋爱过吧？试着回想一下喜欢过的人的样子来演奏看看吧。”
第四音乐室，和成老生常谈地教训着真吾，真吾闷不作声地放下握着弓的手。

课程开始已有两个月，和成已经逐渐把握了真吾的性格。真吾是典型的外冷内热，寡言少语而又不易亲近。他很少笑，朋友似乎也很少。因为一天到晚都板着一张脸，所以在学校里大家似乎都会不自觉地避开他。明明长着一张只要笑起来就会很受女性欢迎的脸，但真吾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魅力所在。

“我没有喜欢的人……”
真吾不开心地低声说道。像这样露出真实一面的真吾不会使用敬语，看起来就像个赌气的孩子。

“我只有讨厌的人……恋爱什么的，我不明白……”
听到真吾不屑一顾的低声回答，和成为难地看了看他，随后拿起小提琴架在肩头上。
他试着有感情地演奏了一遍刚才真吾所演奏的曲子的其中一小段。真吾睁大眼睛，出神地注视着和成的指尖。

“……你看，完全不一样吧？这就叫做带入感情。”
和成放下小提琴对真吾说道，真吾立刻把身子凑过来。

“……我还想听。”
突然之间迸发出热意的眼瞳诉说着真吾的急切之情，面对那副认真的表情和成差一点就忍不住点头说好了，但最终他还是苦笑着把小提琴放在钢琴上。

“等你练好这首曲子之后再说吧。我的演奏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听得到的哦。”
半开玩笑地拒绝之后，只见真吾一脸懊恼地架起了小提琴。

其实不想演奏给他听是有别的理由的，但是和成不想特地把那件事说出来。要是被追问起来就麻烦了，想到这里和成催促真吾继续往下练，意外的是真吾很听话地继续练习起来。乍一看上去真吾似乎是那种很难对付的学生，然而其实他很听和成的话。特别是当和成偶尔演奏一两首曲子给他听的时候，他会用认真到吓人的眼神盯着看。

“那今天就到这里。最后再全部演奏一遍看看。”
纠正了一些细节之后，和成让真吾最后把曲子又拉了一遍。

一个小时的课程中，尽管有和成的细心指导，真吾的演奏水平还是没怎么提高。就好像机器人在演奏一样。虽然被纠正的地方确实有改过来，但是演奏的本质他却没有领悟，所以演奏出来的曲子自然是平淡乏味的。虽然他的技巧堪称完美，但是这种时候和成就会深刻感觉到自己指导能力的不足。

“老师你……”
特别课程快要结束的时候，拉完一首曲子的真吾突然开口说道。

“哎？”

“老师有喜欢的人吗？”
和成困惑地看着一本正经地注视着他的真吾。
为什么他突然之间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呢，大概是因为刚才自己说他应该有恋爱过吧的时候伤害到他的自尊心了吧。感觉到这种年龄的孩子特有的幼稚情绪，已经是20多岁快30岁的和成面带难色地笑道。

“曾经有过哦。”
和成中规中矩地回答道，真吾不满地哼嗯了一声，歪了歪嘴唇。

“老师，看起来很受欢迎呢……”
就好像在闹别扭一样，真吾把视线移了开去。和成有着一副端正的容貌，实际上至今为止他曾经被告白过好几次。自从两年前和女朋友分手之后他再也没有和什么人交往过，而这单纯是因为单身生活很轻松自由而已，并无其他深意。最后一次交往过的女性是那种爱惹是生非的类型，交往起来非常累。每逢节日不给女朋友送点什么东西对方就会生气，在生活上也喜欢管这管那。虽然交往的过程中确实也有开心的时候，但是习惯了一个人的自由生活之后就很难再把心思倾注到其他人的身上。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你会像那样演奏吗？”
真吾把视线移向别处，低声问道。这时正好下课铃声响起，和成一边把小提琴收进琴盒，一边思考该如何简单明了地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真吾。

“阿川同学从来没谈过恋爱吗？其实不是恋爱也没关系。对家人的爱也好什么都好。如果没办法用更加温柔一点的感觉去演奏的话是没办法进步的。你喜欢教会你小提琴的妈妈吗？”

“老妈去年死了。”
不经意的提问得到的是预料之外的回答。和成睁大眼睛，有些尴尬地碰了碰真吾的肩膀。

“怎么了。”
感觉到和成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真吾皱着眉头回过头来。

“对不起，我刚才不知道。”
听到和成道歉，真吾困惑地摇了摇头。和成之所以觉得尴尬，是因为他看到真吾在听到母亲一词的瞬间表情痛苦地扭曲了起来。这孩子身上一定发生了许多事吧。真吾能够把小提琴演奏到这种地步，一定是因为有母亲严格的指导。一般来说，如果知道孩子拥有这样的天赋，家长应该会把孩子送到更高等级的音乐教室或者老师那儿去学习才对。真吾的母亲没有这么做要么是因为她本身的水平就非同一般，要么就是因为家庭的缘故而上不了课。和成虽然不知道事实真相是如何，但是看到真吾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对母亲的爱是千真万确的。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真吾低声说着，开始收拾自己的小提琴。

“我告辞了。”
就好像突然间觉得不自在一样，真吾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用没有抑扬起伏的声音道别之后离开了教室。

和成凝视着那道关上的门，深深地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虽然他自己也觉得这样不好，但是在他所教的七名学生中，他对真吾最为关照。没有办法，因为真吾的实力是所有学生中最突出的。如果他能把感情带入到演奏中的话，他一定会有飞跃性的成长。

他也许会比以前的自己还要有才能。

和成站在窗边，望着聚在大树上的小鸟。他想等这半年的代理讲课结束之后，告诉真吾他还想继续教真吾拉小提琴。虽然不知道真吾肯不肯答应，但是看起来真吾来并不像是讨厌拉小提琴的样子，平时练习也挺用功，所以还是有这个可能性的。而且如果是和成的话，他可以帮真吾写报考音大的推荐书。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他的眼神会这么阴暗呢……）
第一次见面时所感觉到的疑问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也许这跟他母亲的死有什么关系吧。没有拜其他人为师也就是说自从母亲过世之后他一直在自学。真吾的父亲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有才华的孩子置之不理呢？这使和成百思不得其解。

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和成抬头望向愁云密布的天空。


五月的第二个星期三，和成出发来到学校时，学校里因为有体检所以变得异常热闹。
音乐科的主任教师下令所有老师必须在中午之前接受体检，所以和成也顺便参加了体检。听力检查，视力检查，抽血等项目结束之后，要在停在校园里的一辆巴士上做X光胸透。长期从事个人工作的和成平时也懒得去做检查，所以像现在这样接受体检是个很难得的机会。

晚些时候，和成来到食堂准备吃午饭，却见真吾一个人坐在角落呆呆地望着窗外。饭菜放在面前完全没动过，看起来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可以和你一起吃吗？”
和成端着定食的托盘走到真吾面前和他打招呼，真吾才猛地回过神来抬起头。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和成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

“我不太习惯一个人吃饭。没问题吧？”
不等真吾回答，和成便自顾自地开始往杯子里倒茶。真吾的表情虽然有些动摇，但是却没有说拒绝。

“阿川同学，你做完体检了吗？身高多少？”
往法式黄油烤鱼上叉了一叉子，和成打开了话题。在和成的带动下真吾也开始吃了起来，小声回了句“一百八十九公分……”。
在成长期居然也能长那么高，和成一脸惊讶地盯着真吾看，真吾立刻嘟起嘴巴匆忙吃起饭来。

“我高中的时候长到差不多快一百七十公分就停止生长了……最近甚至觉得身高好像在缩水。特别是和你站在一起的时候。”
和成叹了口气，这时真吾的眼睛似乎露出了一丝笑意。

“老师比较瘦……所以看起来不是很高大……”

“果然是这样？我是不太容易胖起来的体质。体重也只有五十公斤不到，医生都说我太瘦了。”

“哎？五十公斤不到？这不太妙吧？”
这下轮到真吾盯着和成不停地看。

“如果我的体格和阿川同学差不多的话，我的人生也许就会不太一样了。”
和成笑着继续吃饭。看到真吾那双在他过来搭话之前一直很空洞的眼神终于恢复了神采，和成心里也暗自松了口气。真吾就是这样让人觉得放心不下，总是让人忍不住担心。还有一个人吃饭什么的也很让人在意。虽然看真吾这幅样子应该不会被欺负，但是一个人吃饭什么的也太乏味了。

“哎……阿川同学不挑食呢，和现在的孩子比起来真是好太多了。”
吃完饭把空碗端到清洗台的时候，和成这么说道，真吾似乎有些害羞，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自从体检那天和真吾一起吃饭之后，每个星期二和星期三到学校来的时候，和成都会下意识地在食堂里寻找真吾的身影。
真吾一般都是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而且似乎有在刻意避开午餐时间的高峰期。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交谈时，偶尔会有和成的学生跑过来兴致勃勃地向他们搭讪。有时候女生们还会把她们在料理实习课上做的饼干送给和成，同时也会给真吾一份。和成知道女生们其实是冲着真吾来的，所以他只是看着这些孩子们笑而不语。真吾话少，人也不好亲近，但是脸长得好看，而且有种难以形容的魄力，和成很能理解女孩子们被真吾所吸引的原因。

“说起来，体检的结果如何？”
那天正好是一个月前结束的体检出结果的日子。听到和成的问题，真吾只是简短地回答了一句“没有异常”，并用眼神询问和成的检查结果，和成也回答了一句“我也是”。

“我不怎么喝酒，烟也不抽。所以没什么异常之处。啊，不过结果还是有写太瘦了。”
听完和成刚才看到的体检结果报告，真吾露出有些安心的神色。

“……老师，你真是好事。”
结束了几个无聊的时事话题之后，突然间真吾没来由地冒出这么一句。和成喝了一口餐后的热茶，笑吟吟地看着真吾。

“为什么？”

“会找我说话的好事者，除了老师以外，没有其他人了……”
真吾面带困惑地望向窗外。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其实有多受欢迎。和成不禁又笑了，注视着真吾的侧脸。

“没那回事，喜欢你的人多了去了。”

“才没有。”
本来是好心称赞，没想到得到的却是硬生生的回敬。真吾回过头来不屑一顾地丢下这句话。那阴沉的面容让和成忍不住吞了口气，说完真吾皱着眉头背过脸去。

“……不会有的，没有人会喜欢我。老爸也是，一看到我的脸就生气……班上的同学也是……我一开口说话，他们就吓得半死……”
看来事情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和成真心为真吾的缺乏交流而担心。虽然他不了解真吾父亲的事，但是真吾班上的孩子估计是以为真吾在生气所以才会躲他远远的吧。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消除他与别人之间的这种隔阂呢，和成把手放在真吾受伤的头发上摸了摸。

“……干什么？”
突然被摸头的真吾露出动摇的表情。

“我只是觉得……阿川同学真是不灵光啊。没关系，总有一天大家会注意到你的魅力的。”

“这算什么啊……”
和成安慰般地摸了摸真吾的脑袋，觉得自己好像在抚摸一只大型犬一样。大概是因为鼓着腮帮子的真吾并没有挥开他的手的缘故吧。

“但是，你父亲的事就另当别论了。你和你父亲处得不好吗？”
班上的孩子多半只是误会了真吾的为人而已，这样的话还算好办，但是家庭内部的问题就另一码事了。和成有些担心地这么问道，真吾的眼中忽然闪现出一道凶光。

“……有时我恨不得杀了他……”
真吾脱口而出的话让和成不寒而栗。看来真吾和他父亲的关系比想象中的还要恶劣。了解到这一事实的和成开始担心起来。真吾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有多严重，铃声响了之后他便从桌前站起身来。

“阿川同学，有事随时都可以找我谈哦。”
分别的时候和成这么说道，真吾却只是带着忧郁的眼神转身离去。


仿佛为了应证和成的不祥预感一般，进入梅雨时节之后真吾的状态就开始变得奇怪。
演奏中真吾的身体时不时会摇晃起来，严重时脸上还可以看到淤青的痕迹。刚开始和成以为这是真吾和朋友打架留下的痕迹，但真吾的手上却找不到一丝伤痕，不得不说疑点太多了。

对此很在意的和成后来向真吾的班主任打听了一下，原来班主任也注意到了这一情况，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和成也问过真吾，但是本人却坚称什么事也没有。直到听说真吾母亲去世之后，真吾和父亲的关系就开始变差这件事，和成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真吾那时候会露出那样阴暗的眼神。

每个家庭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问题。亲人之间正是因为距离太近，所以才会有感情爆发的危险。和成一直在怀疑真吾是不是遭遇了家庭内暴力，某天下课之后，他叫住正准备离去的真吾，把心中疑问说了出来。

“……没有。也不是那种很要紧的事……”
真吾嫌麻烦似的回答道，一副马上想要离开的样子。真吾似乎很不擅长与人交流，已经习惯了这一点的和成也不和他多费唇舌，而是半强迫地推着真吾来到食堂。这时第六节课正好结束，食堂里气氛悠闲散漫，身穿烹饪制服的阿姨正在为了准备明天午餐而忙碌，和成叫了一杯咖啡，阿姨便手脚麻利地把泡好的咖啡端了上来。

“不好意思啊，把你留下来。但是这件事我真的很在意。另外，我有话要对你说。”
来到食堂角落，和成把咖啡放在桌子上坐下来之后，茫然地注视着别处的真吾终于把头转了过来。

“你和父亲在吵架吗？如果我说错了的话那很抱歉。你该不会是默默地忍着挨打吧？”
和成开门见山地问道，目不转睛地盯着真吾的脸观察他的反应。结果不出所料，真吾立刻露出一副被你说中了的表情，对上和成的视线。果然是这样。真吾双手毫无伤痕，是因为他一直在忍耐。

“……大概，如果我还手的话，他打不过我的……”
真吾把头埋下去低声说道。他在犹豫该不该打父亲。如果真吾的性格更随便一点的话，他也许就不会和父亲起冲突，大概一直以来他都在单方面的忍受父亲的暴力吧。虽然和成不知道真吾的父亲是怎样一个人，但是这样下去的确让人头疼。

虽然目前为止真吾的伤势没有重到不能拉琴的地步，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吾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一匹千里马，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匹千里马被暴力摧残。

“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会发展到被打的地步呢？”
和成忧心忡忡地这么一问，真吾立刻板起脸来扭过头去，闭上嘴巴一言不发。和成在脑中反复思索着解决问题的方法。

“我可以去阿川同学的家里看看么？我想和你父亲谈谈。”
鼓起勇气这么说出口之后，真吾抬起头来露出动摇的神色。

“为什么？你想谈什么？”
真吾一脸难以理解的表情，和成索性把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说出口。

“以前我就一直想这么说了，我做讲师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然后……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三个月之后我还想继续给你上课。你觉得呢？阿川同学有考虑过将来成为职业小提琴家吗？”
和成的话让真吾难得地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可是很快那张脸就开始扭曲，讥讽般的笑起来。

“小提琴家？我？玩笑开得太大了吧……老爸绝对不可能同意的。再说，他已经决定等我升上三年级之后就让我转到普通科。”
虽然和成事先已经做好了一半的心理准备，但是真吾果然没打算要成为职业小提琴家。和成情不自禁地探出身去，握住真吾的手。真吾浑身一震，整个人往后退缩。

“你很有才能啊。”
和成用力捂住想要退缩的手，热情洋溢地说道。
他不想让这样的才能白白被埋没，他现在只是一心想着要让真吾改变主意。有很多有才能的人到最后都销声匿迹。这种人和成年轻的时候见过太多。有才能的人必须往好的方向去引导。如果真吾身边没有这样的人的话，那么就由自己来引导他。

然后他希望真吾去实现那个自己没办法实现的梦想。和成很清楚这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但是真吾这样的存在，他绝对不想放手。

“拜托你了，让我来帮助你施展才能吧！”

和成凝视着真吾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真吾的脸微微地红了，害羞似的地把视线从和成脸上移开，不自在地看着自己那双被握紧的手。

“但是……这不可能吧。我老爸，不喜欢我拉小提琴。”

“所以我要去说服你的父亲，包括等你升上三年级后让你转到普通科的想法，可以的话我希望他能够收回这个决定。”

“……”
真吾沉思般地眯起眼睛，不自然地挣脱开和成的手。

“职业小提琴家什么的……我还不清楚……总之，我先问问看……”
真吾站起来，朝着依然坐在位置上的和成看了一眼。

“老师你……就算了。我父亲动不动就出手打人的……要是你去说服他的话，下场一定会很惨……我……不想看见老师被打……。”

“阿川同学……”
忽然间感觉到真吾的温柔，和成微微一笑。因为不希望看到和成被打所以不让他来，真吾真是个温柔的孩子。其实他一点也不怕被打。看到和成的笑容，真吾显得更加动摇地后退了几步。

“那这样好了，如果你父亲无论如何都不肯改变想法的话，我再去找他。”
最后和成又附加了一句，真吾虽然脸上摆出一副很困扰的表情，但还是点头同意了。

在食堂与真吾道别之后，和成来到走廊上，思考着真吾的父亲为什么不愿意让他继续拉小提琴。他实在无法理解把这么有才能的孩子置之不理的父亲到底是什么心理。

和成边走边思考，无意间碰到了真吾的班主任。因为凑巧碰到所以和成把真吾的事情对班主任说了一下。

“是吗？阿川同学果然是个打不还手的孩子呢。如果真的这么严重的话，看来家访是有必要的了。他父亲有这么老顽固么？”
和成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真吾的事情都说出来之后，班主任苦笑着抓了抓头。

“不过话说回来，阿川那孩子，对新城先生还真是无话不说呢。换做是我的话，不管我问什么，他都不会回答。”
看到班主任露出苦涩的表情，和成笑着说没那回事啦，之后便告辞离开了。

真吾应该算是比较难对付的学生。如果只是不爱说话的老实人也就罢了，偏偏他长着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就算不说话看起来也像是在生气一样。
要是真吾能多认识几个朋友的话就好了，和成一边这么想一边向楼梯走去。


第二周来上课的真吾身上虽然没有发现伤痕，但是表情显得非常阴郁。
下课之后和成有些在意地问起来，原因果然是真吾和父亲大吵了一架。越来越担心的和成提出要亲自登门拜访，可真吾就是坚持说不要和成过来。这样下去事情不会有好结果，但是真吾的心情和成也能明白。于是和成提出一个条件，就是直到他的课结束的九月为止，他可以暂时不去管这件事。可是如果等到他的课结束，真吾的父亲还是没有改变主意的话，自己就只能亲自去找对方谈话了。

真吾现在才高中二年级。再怎么样也不能把孩子从监护人的父母手中强行抢过来吧。

“阿川同学，你平时都是在哪里练习？”
如果像真吾父亲这样反对孩子学习小提琴的话，在家里应该是不可能练习得了的。听到和成这么问，真吾回答说是在母亲曾经用过的练习室。那个房间隔音效果很好，而且还能上锁，想在里面练习多久都没问题。

“是这样啊，太好了。”
和成放心地收拾起琴谱。不管一个人再怎么有才能，如果疏于练习的话才能也会消失的。真吾勤于练习这一点，和成也能感觉得到。所以他才会认为真吾想成为职业小提琴家。

“阿川同学真厉害啊，明明没有想成为职业小提琴家的打算，每天却练得那么勤奋，你一定是非常喜欢小提琴吧。”
和成再次佩服地说道，正准备离开的真吾嫌麻烦地小声回了一句“也没什么”。

“其实也没有多喜欢啦。而且自从老妈死了之后我就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拉过琴了……”

“哎？是吗？但是我听说你来上我的课也是因为通过了审查吧。正是因为喜欢小提琴所以才报名的不是吗？”
对真吾的回答心生疑问的和成这么问道，真吾的脸顿时红起来，丢下一句“我走了”便匆匆忙忙地跑出了教室。

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和成把琴谱夹进文件夹里，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这个年龄的孩子都是这样，不好意思坦率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所以才会故意那么说吧。对于真吾的态度和成做出这样的理解，没过多久他就把这件事给抛诸脑后。

进入七月之后，和成开始在课上让学生练习将在秋季举行的全校音乐比赛上演奏的曲目。
和成替真吾选的曲目是当初惊艳到他的帕格尼尼的《恒动练习曲》以及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虽然两首曲子都很高难度，但是和成相信真吾能演奏出来。

特别是《流浪者之歌》，由于原曲相当有名，所以如果不用尽全力演奏好的话一定会遭到观众的酷评。但是这首曲子是首热情洋溢的曲子，比起那种舒缓而优美的曲子来说，还是这首曲子更适合真吾。

音乐比赛将在十月初举行，对于任期到九月底为止的和成来说，这是他最后的工作。和成所教的七名学生都说要参加音乐比赛，所以暑假期间和成也打算到学校来。

“总之先听听CD吧。”
决定好真吾的参赛曲目之后，和成在特别教室播放收录有这首曲子的CD。演奏者是和成喜欢的演奏家海菲兹。虽然真吾更适合听拉宾的演奏，但是在堆积成山的CD中最先找到的是海菲兹。

和成坐在钢琴前，真吾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站在和成的旁边听着CD里的演奏。和成微笑地看着一脸认真地听着CD的真吾，当两首曲子都播放完之后，和成问真吾有何感想。

“……很厉害。”
真吾低声回答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评价了，和成忍不住笑起来，心想不愧是真吾。然而就在和成把CD放回盒子里的时候，真吾忽然说出一句令他意想不到的话。

“为什么不是老师你的演奏……？”
真吾不可思议地这么问道，和成闻言吃惊地转过头来。看到和成的表情，真吾显得更为惊讶。

“……老师，你也演奏过不是吗……我有，你的CD。”
听到真吾一字一句地把话说完，和成睁大眼睛看着他。

以前和成的确出过两张CD，其中也包括了《流浪者之歌》这首曲子。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现在那张CD已经成了废盘，不知道为什么真吾会有。

“真让人害臊呢，为什么阿川同学会有那张……？”
知道对方察觉出自己的动摇，和成垂下眼皮问道。

“是我妈……”

“是吗，是这样啊。那我就懂了。因为那张CD已经成了废盘了啊，毕竟是十年前发售的专辑嘛……那个时候录音设备还没这么好。现在出的CD比以前的音质要好太多了。”
用超快的语速敷衍过去，和成把CD收起来，取出曲谱。没想到自己的过去会以这种形式被挖出来，和成的内心产生了极大的动摇。

“但是我好高兴啊。没想到还有人收藏着那张专辑。啊，这么说来阿川同学早就知道我了？”
现在和成才意识到这一点，真吾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还真有点难为情呢。不过作为一个演奏过《流浪者之歌》的人，我觉得这首吉普赛人的曲子，由阿川同学来演奏是最合适不过了的。”
因为不太想被人碰触自己的过去，所以和成想方设法地把话题转移开，将乐谱放在谱架上。真吾给人的感觉与流浪民族的吉普赛人正好有相似之处。因为他们的表情永远有一种仿佛无家可归的孤独感。

“总之先演奏一遍看看吧。”
在和成的催促下，两人开始为小提琴调音。真吾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老老实实地架起小提琴开始练习。和成也跟着放下心来，侧耳倾听真吾的演奏。

由于和成早就把自己的CD扔得一干二净，所以他连自己曾经演奏过这首曲子的事也记不得了。CD的封面上写着年轻的天才小提琴家这种令人害臊的宣传标语，在时隔多年的现在他才能放平常心来听。而当时被酷评打击到的和成，甚至连拆封CD的勇气都没有。虽然也有很多人说这张CD很好，但是辛辣的评论往往更有真实感，所以这让和成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丢弃CD的时候只是一心想着再也不想看到这些东西，然而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假如当时保存下来就好了。人就是这么不可思议的生物，和成一边在内心感慨万千，一边眺望着真吾跳动的指尖。

真吾第一次一边看曲谱一边演奏，果然与和成想象的一样感触不错。这样下去只要再经过两个月的训练，真吾一定能在音乐比赛中取得好成绩。

“那么，从头再来一遍……”
满怀着对将来的期待，和成翻开了乐谱。